2017年之前的将近40年，哈维温斯坦这个名字，在好莱坞代表的是“权威”、“霸气”、“奥斯卡”。2017年10月之后，这个名字变成了“性侵”、“情绪勒索”、“恶霸”的代名词。那年10月发生了什么事？纽约时报与《纽约客》杂志在那时都发表了一则重磅调查报导，《纽约客》的报导，你可以在《性、掠食者与小丑回魂们的帝国》一书里读到始末，而最新电影《她说》，则讲述了另一篇纽约时报专题写就的来龙去脉。它扎实、精彩、紧迫钉人，单单就电影而言，这是近年最动人刺激的记者调查案件纪实电影。

这是纽约时报的两位调查记者茱蒂坎特与梅根图伊，自2016年至2017年10月之间的调查故事。当时梅根刚调查完总统候选人川普的性骚疑云，努力鼓卙被害人出声指控川普的她，却发现民意并不在乎弱女子的控诉，川普无视丑闻赢得了总统大选；茱蒂要展开一项职场性骚扰的调查专题，打算以好莱坞作为题目对象，却从不同管道获得了关于哈维温斯坦的线报：这位手握多座奥斯卡、被认为是文艺与独立电影教父的影坛大亨，有多项性侵与性骚的传闻。茱蒂与梅根最终联手进行调查，却发现被害人都与哈维签下了不平等的保密协议，她们要如何让这些深怕受到二度伤害的被害人开口？一起扳倒这位权倾一时的好莱坞巨人呢？

《她说》的原英文片名是短短的“她说”两字，开口说话是大多数人天生的能力，问题在于“她”，与“说”之前省略的“敢”字。女性是强暴性侵案件中主要的受害族群，而如果你调查每个国家的刑事案件类型数量，大多会发现，强暴案件是所有刑事案件里最难举证、最难成罪的一种案件类型。当人被一把匕首插入胸口，他无须多言，人人都能注视着罪的存在。但是强暴不同，它是一种混合极大羞耻感与被迫屈服感的特殊案件。当强暴受害人将这种外观难以检视的罪状公诸于世，她必须重温一次侵犯身心的难堪经验……更糟的是，她必须承担“穿那么暴露活该”、或是“枕营业搏上位”的流言蜚语——“敢”这个字自然逐渐销声匿迹。

她说，她说完就走。《她说》简单地像一份调查报告，这部剧情电影事实上看起来更像是纪录片电影。它没有浪费任何一秒钟，加入某些具娱乐效果的虚构支线，全心关注茱蒂与梅根的调查过程——单看《她说》的海报就大概清楚，这张海报上只有茱蒂与梅根，茱蒂斜拿着手机，仿佛将通话者的声音扩音出去，而梅根倾着身子细听，两人面无表情地凝视对方：她们仔细听着这通来电的所有信息。而这，正是《她说》的重点，她们找寻线索，期望那些被企业势力压到噤声的女性被害人，能多透露一点线索、多透露一点真相，让这两位无惧权势与威胁的勇敢女性，用一篇报导代她们发声。

128分钟的《她说》太过扎实，它每分每秒都有大量信息流向观众，因此你会感觉这是一部三小时长的电影，可是却不会感觉冗长，因为整部电影的节奏始终保持在高低起伏的摆荡之中，仅有其中茱蒂与梅根两人各自短短的家庭生活描述，能让观众稍做休息——但这些轻松片段也没忘了回扣主题：当茱蒂的小女儿询问妈妈，她那么忙碌是在调查强暴案件吗？茱蒂强颜欢笑地带过，但挂上电话后终于崩溃痛哭。她不想让年纪尚轻的女儿那么快学会“强暴”这个字，但女儿身处的环境却无形中教导了她这个字。这个社会对女性的隐性压迫眼光，竟然落在这么小的孩子身上。

如果你长期隐居山林，不知道哈维温斯坦到底干了什么事，导致他从好莱坞传奇监制，一夕间落为必须监禁数十年的性侵犯。那么，《她说》会给你最完整的数据。“只是摸个屁股也要被告”、“不检点的女方自愿行为却事后反悔”、“被性侵为何不说”等等似是而非的酸民批评，在这部电影里也全部都有解释：不论是好莱坞一线女星、到哈维公司的女性员工，全都遭受他的狼爪。《她说》了不起的是，竟然请动了当年出面胆敢出面指控哈维对她性骚、甚至在她拒绝后遭到哈维报复性摧毁事业的影星艾许莉贾德，现身在电影里饰演她本人，让她重走一次当年从参与抗议、向纽时揭露事实、最终允许纽时公开她姓名的经历，这种勇气，比艾许莉当年饰演的所有电影女英雄角色，都要动人。

在那些酸民言论里最伤人的一句话，不是以上这些似是而非言论，而是这句“哈维只不过是好莱坞的一颗老鼠屎”。而不管是电影《她说》、或是《纽约客》杂志记者罗南法罗的调查（也就是《性、掠食者与小丑回魂们的帝国》一书），都清楚呈现，如果哈维只是一个恶徒，他不会造成那么大的伤害，而能让他肆无忌惮、一犯再犯长达40年的原因，来自他背后一整个完整的保护加害人体制，甚至是确保他得偿所欲的性侵体制。这些机制保护着恶狼哈维，同时有如工厂生产线一般，将新鲜的被害人直送到他面前享用。让他能在大庭广众之下、在知名的半岛酒店走廊上，发泄他的兽欲——而大众的漠视给了他完美的防护罩。

《她说》的扎实，不只是因为德裔导演玛丽亚·施拉德（Maria Schrader）实事求是的传统德国血统，而是因为它必须准备够多的信息，才能打破大众对于名人性侵案的诸多迷思，从这个角度，《她说》是不得不把电影拍得如此内容饱满，同时调性刻意平实、不煽动狗血、不吹嘘两位记者的英雄气概。《她说》不能让观众以开玩笑的心态去欣赏这个极为残酷的真实事件，它必须让你了解，在现在被批评女权高涨的美国社会里，要揪出一只性侵惯犯，仍然是比登天还难的事。当然，当你见证到《她说》最后的结局，你也才会为这两位记者付出努力所得到的成果，燍起一片激动热血。

《她说》可能太过写实，它毫不避讳纽时与《纽约克》的竞争心态。但是，《她说》确实与《性、掠食者与小丑回魂们的帝国》角度不同：《性、掠食者与小丑回魂们的帝国》是出自男性记者罗南的调查，这本书读起来十分精彩，夹杂着谍报与推理元素，隐隐有一种对抗邪恶帝国的英雄形象（特别是当你读到前情报人员窃听与跟踪被害人的段落时）。可是，《她说》不一样，它是一个女性调查女性的故事，着重的是如何让这些女性被害人愿意开口、同时有勇气出面指控的过程，电影交待了这些被害人不愿开口的诸多理由，有很长的篇幅在交待她们内心的羞耻、不甘、与她们被终身毁坏的后半辈子人生。可以说，《她说》是站在被害者发声的故事，那更能让人感受到，这样对女性不友善的社会体制，是多么地恐怖与难以撼动。

从川普到哈维温斯坦，他们不只是美国社会的两个性侵性骚惯犯，他们代表着背后隐形的巨大机制，极力平实的《她说》要告诉你，真实社会永远比虚构电影更加荒谬、更加恐怖……但是被害人的勇气，终究能撕开这些被隐藏的真相。